从北京团结湖烤鸭店的后厨、纽约布莱恩公园旁的大董店、三里屯的网红餐厅「小大董」、质疑米其林评审,他不断立下flag(网络用语,意为设定目标),有巅峰时的高光,也有黯然离场。他的人生足够精彩,某种意义上,也比大多数人单调。
即便很少亲自掌勺了,餐桌依然是他离不开的世界。他想改变厨师的社会地位、让中国的高级餐厅得到世界烹饪界的认同,更想证明「吃」这件事本身的艺术性,用「吃」与更多「知味」产生共鸣。
「在朝阳区出名」
团结湖烤鸭店内,大董向徒弟示范摆盘
大董看着家传菜谱长大,父亲是一名食堂厨师。「那时不像现在分工明确,红案、白案、做甜点的,他全都会。」子承父业的原因,还是因为父亲的一句:「干饭馆,饿不着你」。
八十年代的餐饮界流行以比赛见高下,「在(北京)朝阳区出名」是大董当年最大的梦想。他展现了自己的天赋和绝对的勤奋,一道拔丝苹果,从苹果的形状、大小,乃至拔出的糖丝都要保持一致,「每天重复,练到最后放多少糖,什么火候,全凭肌肉记忆。」
入行前十年,大董拿遍了几乎所有的奖项,厨艺得到餐饮界极大认可,还获得北京五一劳动奖章、全国流通行业服务行业劳动模范,旁人都尊称一声「大师傅」。今天的大董是北京烤鸭代言人、阿尔巴白松露全球大使、世界中餐业联合会名厨专业委员会主席。不过在他看来,厨师的地位并没有什么改变。
这是一个需要极度勤奋的行业,也是长久以来处于最底层的行业。「过去厨师被归为『五子』行业,厨子、戏子、澡堂子、剃头挑子、窑子。三教九流,厨子都不入流。」大董说,「戏子」成为「人民艺术家」、「澡堂子」改叫「SPA」……「厨子依然还是厨子」。
「你喜欢一个人就劝他干餐饮,你恨谁就劝他干餐饮。」大董说,「如果有下辈子,我可能不会再选择这行了,也不期待下一辈人去干。」
悦者近 远者来
1985年,大董与团结湖烤鸭店经理林雅萱老先生讨论(《全聚德史话》里面的菜品)
1985年到1990年,是大董供职团结湖烤鸭店的黄金时期。他还清晰记得当时店里两位老经理,一位是东兴楼掌柜,另一位是全聚德的首任经理。「俩人每天一个双排扣西服,一个单排扣西服,一位英语特别好,一位日语口音纯正,往店里一站,派头十足。」
那时店里主要接待国外旅行团,生意最火时毛利高达80%。「这在当时也是一个难以置信的数字,餐饮的利润虽然高,但一般都在50%左右。」因为是国企,甚至还要想尽办法把利润降下来。
「悦者近,远者来」,大董想以后自己能开一间餐厅就叫「悦来」——「身边的老百姓因为有你,吃得高兴;因为你做的好,很多朋友从很远的地方过来,多美好的画面。」这个名字因重名没能注册,多年以后,「大董」的招牌扬名世界,想起当初的愿望他依然遗憾。
此时的大董预见到健康饮食将成趋势,在传统北京烤鸭基础上改良鸭胚,使烤出的外皮相较传统烤鸭更加香脆酥松,鸭肉低油少脂,果木烧烤味香浓,这道「酥不腻」烤鸭成为北京烤鸭的代名词。
大董和1.0版本烤鸭
2002年,他带着13名员工和600万现金,将改制后的团结湖烤鸭店买下,更名「大董」。
对传统要有扬弃
位于北京南新仓的大董总店菜单上,至今保留着其父亲的拿手菜「董氏烧茄子」:饼铛上刷点油,大片的茄子铺上生煎,火候一到窝起来,接着开始煎大料,最后把茄子大料拿着酱油和糖一拌……「很多人觉得这口好极了,说和普通茄子不一样。」他研发了目前最快的烤鸭机器,这道烧茄子却一直延续了最传统的烹饪方式。
在大董看来,温饱层面的「吃」属于政治或经济范畴,「美食」是艺术、是美学。当解决温饱以后、饮食风味的丰富性远超任一时期,反而加深了他的疑惑:我们要传承的是什么?有的传统是要作为活化石保留,或是因市场需要存在?还是可以让厨师更自由地表达?
大董认为对传统要有扬弃。应当发扬的是「不时不食」、因时因地、符合自然规律和人文审美的饮食文化,更需要当代中国厨师与国际化的烹饪趋势相结合;要摒弃的是类似「豆芽菜里扎个针眼镶鸡丝」,这种标榜奢靡、身份却不会真正食用的「工艺菜」。
「鼎中之变,精妙微纤,口弗能言,志不能喻」大董说,传统烹饪的标准化是肌肉训练法,通过眼睛观察和经验来判断火候、色泽多个指标是否到位,尽管今天有了现代的设备予以辅助,厨师自身的能力依然重要。
「大董」有以二十四节气菜为代表的「意境菜」和烹饪色彩学理论,追求传统与现代性的平衡,制式、摆盘、器皿都有相应的「讲究」。这些对菜品的改良、设计常常引来效仿,他的助手汤明姬说,「连我们的菜谱都有同行悄悄拿走。」
这种追求并非所有人都能理解。
2019年米其林首次在京公布榜单,大董的两家餐厅被评为一星,他因自己被评低了没去领奖一时成为新闻。
「我在某种程度上挺感谢米其林的」,大董对大公报说,六千平米的大董工体店,是获评米其林星级评定的全球最大餐厅。他也认可米其林的标准对中国烹饪国际化的推动作用。
他所怀疑的是,一个完全不同文化背景的评审,是否能准确理解厨师的烹饪技巧和想表达的「意境」。中餐烹饪流派之多、不同菜系差异之大,让身为京鲁菜代表的大董看其他菜系都有「隔山」的感觉,不敢说完全理解其中的技艺和文化。
「我们有几道菜,在同行业来说很难被模仿和破解。」大董说,比如烤鸭皮分三个品级:最低的要「脆」,「某些拿到一星餐厅的烤鸭,达到脆就不错了」;往上一级是「酥」,业内叫「化渣」,没有皮的纤维;最高是「松」,入口即化。「这个标准,米其林的评委懂吗?如果不懂,是不是给人评低了?」
大董"酥不腻"小雏鸭
大董确信自己的意境菜以独特烹饪风格、现代的烹饪工艺表达了中国传统文化。他不讳言对优雅的追求、讲究形式感的生活态度、对各种文化精粹的迷恋。坐在摆放满满一墙相机的办公室里,他边握笔临帖,边思考边回答,「这些标签的东西其实浓缩就是一个『美』字」。
「欢迎我的人后来骂得最狠」
大董纽约店
去纽约开店的想法他很早就有。他认为如果能在纽约这样的城市立足,得到世界烹饪界的认同,或许可以找到中国高级餐厅如何走向国际化的答案。「那时我们充满了激情、自豪感,充满了一种历史的责任感。现在听见这些话,是不是很可笑?」
「纽约欢迎你吗?欢迎,但是表面的。」2017年开业的纽约店是大董与已故好友、香港侨福集团主席黄建华以及其他几位投资人、律师的合作。大董说,当时看来的「黄金组合」,却闹出了各种「笑话」:
首先是厨师无法获得工作签证,只能以商务交流方式赴美,不能动手操作;其次是当地的食材无法保证出品质量。北京烤鸭需要皮厚肉瘦,但无法出口美国,外国人吃鸭吃胸不吃皮,品种就不一样;燕翅鲍肚参,中餐「五大天王」不能卖,就连花椒也需要美国FDA认证。
最大的问题出现在「失控」。大董至今认为,合同被起草方埋下了陷阱。其中关键一条,是公司决议需要「75%以上」股权表决来认定。这就意味即使拥有75%股权的大董,也没有行使管理和经营的完全自主权。当经理不能按照经营理念、实现菜品品质的时候,他想换人都做不到。
当时的管理人选既不符合大董的要求,甚至没有来过亚洲、更不了解中国,「我们聘请的当地管理公司的人,第一次来北京时指着天安门上的画像问:这是谁?」
经营后期,纽约店以平均每天三千美元的亏损,快速消耗着大董的资金和耐心。洽谈三年、装修两年,最后仅经营了一年半便宣告关门。「现在看,中国大厨以厨师的身份出国开店本身就是个悖论。」
大董最不能释怀的是当年举手欢迎的一些当地华人,也是后来骂他骂得最狠的。「这些人看不得后来人的一点点失败,本来想通过你找回他的面子,当你失败了,比谁都更落井下石。」
大董甚至想过,「如果不能结束亏损,就结束我自己吧。」现在他还需要抗抑郁药物的帮助,这是除了时间、一亿人民币之外的又一个代价。
「我把这当成一次投资的失败。做生意失败,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。比我更强大的投资家、经营者们,恐怕也不是一帆风顺的。每个公司背后都是有过这些酸甜苦辣,有过挫折和失败。」大董说,「《纽约时报》用了大篇幅报道我的失败,据说不到一定级别不会这么受重视。」揭开伤疤也可以笑谈,但他割舍不下的,或许还是那个让中餐站到世界舞台中央的梦想。
大董接受大公报采访
「他是个理想主义者,」熟悉大董的艺术和餐饮业观察者丁大麦说,「身为一名厨师,他的敏感、勇气和失败,他心里的那些东西,真实又充满力量。」
同一时期的很多餐饮品牌纷纷雨打风吹去,但「大董」还在向前。2020年10月23日,北京小大董太古里店全新升级,鲜亮的蓝色主题配以艺术家徐累的画作,传承了「大董」一贯的精致和创意基因。大董仍然喜欢青春的、有活力的、美好的。
大董眼中的「香港味道」
「美食之美有地域性,很多年前我们就认为香港是『美食之窗』、『美食之都』,这也是我希望北京达到的一种状态。」大董说。「香港的美食既传统,又国际;既有风味,又有高端的品质」。
中国最优的食材,几乎都在香港汇聚。在他看来,这首先是香港餐饮多年来的最大优势。相对发达的经济是推动香港美食不断走向新高度的基础,加之独特的历史地位,中西文化交融在香港达到了空前的高度。
大董对香港本土风味十分推崇:一晚一席的「崩牙成」 ,就三个主菜:桂花炒翅、苏眉鱼、沙姜鸡,「三个菜做得都特别到位。」;「避风塘」满满「锅气」的味道,「你能想到的所有街头市井的味道,都能在那个餐厅里找出来。」他还欣赏「福临门」作为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,「并没有依照米其林一贯偏爱的风格,欧洲那种对于构图、装盘的呈现,而是特别讲究中餐传统。」
几年前,黄建华带大董在香港到访蒙巴纳(8Otto e Mezzo BOMBANA)餐厅。从菜品到侍酒都保持了高水准,「绝对不输给意大利本地的那家餐厅」。
去纽约前,大董也想过与黄建华在香港合开餐厅,选址就在兰桂坊附近,靠近镛记的位置。「几乎要签字的时候,鬼使神差就没有做。」大董对大公报直言,当年没有下定决心多少有点不自信,「在这样一个各个行业都做得很出色的城市经营,确实会给我带来一定的压力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