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野人山访问记

2022-03-16 11:56:52 来源:大公网 作者:吕德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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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(作者:吕德润  原载1944年6月15日重庆《东方杂志》)

  现在已经到了4月底,野人山也是春末的景象了。

  早晨我全副武装起来,随着一群弟兄到野人山深山去侦察地形。对我来说,主要的目的是采访野人山的土人生活情况。走了不久,便须涉水,我当时脱下大皮鞋,解开绑腿,小心而兴奋地涉着水。水深及腰,把我的衣服湿了一些,当时心中像很遗憾似的。过了河便是极密的树林了,所谓路,只是林隙地方。当时我心中固然很兴奋,但是也有些害怕,怕敌人的埋伏还不怎样历害,因为这是很少可能的,而且我们有三十多枝枪,怕的是虎豹,尤其是蛇,深恐突然从草中钻出来给我一口,其次便是蚂蝗了。那是像蚯蚓似的小东西,尾部转粗,有吸盘,走路一弯一弯的前进,留下蜗牛爬过似的白沫。它咬住人,钻进皮肉里吸血,初刺时不大觉得,进去了不容易弄出来,打断了它还会分段钻,各自活着。听说过去一个兵士被蚂蝗从鼻孔钻到脑子里,死了;一个被从尿道中钻进去,死了,所以我那天特别注意这小东西。走进那深林的时候,正是上午九点多钟,在上午也是蚂蝗最凶的时候,它们可以从树上掉下来,地上爬出来。我真是三步一看,五步一捉,起初脸上脖子中涂满了药水,可是不久有人被从鞋孔中钻进去的蚂蝗咬了。我怕得把鞋子上也涂上了药水。我们除了注意自己的前身外,还得彼此留心前面一个人的背后。

  我们虽有地图和指南针,但仍是迷失方向。因为三四步外,你便东西莫辨,而且路是w形,有时在地图上认为应那样走,可是没有路,我们便只好走弯路了。我们所走的林中,除了数百公尺高、直径五六公尺的大树外,便是竹林和芭蕉。我起初很留心芭蕉树上是否有香蕉。

  在地图上,直路只有七英里,可是走到中午,因上午是迷路的时候多,只走了三英里。我们又不敢坐,又不敢站,伯蚂蟥爬上,所以不停地走,走到一条小河边,我们便在河中的浅石上息了下来。那时大家都累了,满身烂泥,坐在河中的石头上。这时我的同伴多被咬坏了,而我虽受几次攻击,但被自己或别人发觉而解了围,别人取笑我,说:“蚂蝗优待新闻记者。”

  我没走过山路,尤其是这样的山路,所以累得很了。午饭时有一个大苍蝇围住我的头飞,我最初打了几下,可是后来连赶苍蝇的力气都没有了。午饭后又在林中爬了五六个山头,因为土人都住在山头上。他们所以被叫作山头人,真是名实相符。我们访问了几家后,已经是下午五时了,所以不能不往回走,那时我真累得要死。路中发现了许多芭蕉林结着累累的香蕉,可是我已无力伸手采取。过泥水河沟时,我连路也不肯迂回,满身烂泥地穿来穿去。最后,我觉得我的心要跳出来了,老想呕,头昏眼花,以为要中暑死了,便不管蚂蝗的可怕,整个身倒了下来,可是躺下了再也爬不起来;在那一刹那间,我感到死是多么容易的一回事。保护我的勤务兵,要我注意那边野兽的吼声。我在北碚住了一年,常听到北碚公园的虎啸。那声音也正是虎叫,但是我走不动了。我只希望老虎不会出来。勤务兵可着了急,急中生智,大喊,说前面一转便过河,过河便到了。几句话把我拉起来。起来后,我很难举步,几乎要在地上爬了。休息了一会,又喝了许多白兰地酒,睡了一觉,精神便恢复了许多。

  山头人的村落多建在高山上,房屋是架子搭成的草棚,作长方形,屋顶横一根长木,两头披下如帐篷似的,墙壁是用竹片编成。这种架子屋分两层,上层住人,下层养牛猪等。屋檐突出,檐下放着农具和春米石臼,屋内有鹿角、牛角、兽皮等悬挂着,地板上放有煮烧烤火用的火盆。屋有两个门,前面为大门,人爬着一根独木的梯子而上;后面为鬼门,悬着兽头、人头。生人不能误入鬼门,不然有性命危险。屋内没有床,一家大小都在板上一起睡。壁上不开窗子,阳光仅能从门中和墙壁缝中透入。这种屋子,顶多住八年。搬入新屋时,须宴请帮忙的人一次,并须先请巫人念咒,以二片干竹片生火,点燃火盆。

  耕种方式简陋。当每年开始时,先把密林中的树木砍倒,曝到春末,以火焚烧,使地面成焦土方播种。种有稻米,玉蜀黍及其他杂粮。第二年仍耕原地,第三年则必须易地而耕。我探访的地方,有人家二十多家,在林中占有纵达数千公尺、横约五十公尺的地面。除稻和玉蜀黍外,尚有一大片红花及黄色的小花田,据说是为欣赏之用。过去在未归英人统治以前,每当春季开地的时,须杀人祭神,典礼也很隆重。被杀的必是男人,如在外面找不到,须本村的人抽签,抽中者须先大跳乱跑,其余的人跟着他,等到他精疲力竭时,便把他刺死,将头割下悬在鬼门上,并须把砍下的大拇指和食指两个指头和一只脚挂在人头旁。据土人自己说,这是孔明教他们的,因为孔明怕杀不尽他们,就告诉他们:汉国的五谷丰收也是用人祭的。这些话,当然靠不住。现在已禁止他们用人祭了。

  山头人是一种勇敢民族,崇义气,尚独立,个性坚强。我们访问的时候,找了一个小孩带路,谁知他带到一个小桥边,便摇头不走了。我们给他钱,香烟,他都拒绝了,坚持要回去,真令人没办法。他们多很诚实,对偷盗多处死刑,所以没有偷盗的事。他们很好客,你可以在他家中白吃白喝地住着,而且如有人欺辱了你,主人会拼死给你报仇以争面子。他们自己的复仇性很大,数十年的仇恨,仍记得清清楚楚,甚至留给子孙。

  他们没有文字。据土人自己讲,孔明曾教给他们文字,写在牛皮上,但是他们却把牛皮烧来吃了,所以他们现无文字,但是他们也有信件往来,那是把细叶子结成疙瘩而往来传递。他们也有星象之类,是用树叶、竹枝或鸡爪来定吉凶。其实,这种风俗,和我国古时用甲壳卜吉凶,没有什么分别。

  他们迷信很深,凡花、虫、草、木、石头等都有鬼神。祭鬼神的时候,典礼很隆重,在村口搭起架子,或盖成小房子。祭鬼大典须杀牛,杀牛时必须用猪、鸡、羊等陪祭。

  他们男女多束发,平时都不穿衣裤,女人上身只用布遮在乳头,下身只用一块布前后围住;男人只在下身围些布。他们很少洗澡,这也许是山头缺少水所致。

  女人的地位很低下,而且耕田、春米等劳作,大半由她们担任。她们最怕的是生孩子,假如不幸难产死了,那可大倒霉。此消息一传出,全村男女老少一起拿着武器杀来,不问一话,一刀从妇女肚中砍去。然后砍成粉碎,再烧死,并请巫人念咒,说什么“驱除阻产鬼不得再来”之类。假如小孩在除生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,还有一条活命;如果不哭,这小东西的命运也和他母亲一样。假如他们的家中富有,假如产后母子都平安,小孩降生后还须让巫人念咒,家中人齐到鬼位前谢恩,并请巫人给孩子起个怪名字,以防再被鬼叫去。过了几天后,家中人才敢承认孩子是自己的,并由父母给孩子洗一次澡。

  男女的恋爱也颇有风趣。男女发生性关系后,男人须先付二十卢比,方能踏进女家的门而受女家招待。树林里是青年男女谈情话的场所,她们和他们都有不少情歌,也有琴伴奏。他们的琴用竹片作成,一般长约六英寸,宽约一英寸,中间用刀割成三片,两头黏上蜂蜡,中间一片是活动的,吹奏时用口含住一端,用手拨动中间那活动的竹片,声音如七弦琴。我最初请他们表演时,她们都不肯,后来表演时,又是藏在房角里举行,不许我看。她们还当场唱了一首歌,那是一首情歌,大意是男女订婚后女家父母嫌男的很穷,不准结婚,男子便气跑了,女子也离开父母去林中寻找。歌词是我请人逐句译出的,而且唱了两遍,译了两遍,惜我无音乐修养,记不住曲子,只好将词的大意写出:

  父母不中意,

  我们已同心,

  流着泪儿去林中寻,

  到处找也找不到

  遍地是竹林,

  以竹片儿、蜂蜡作成琴,

  且吹且寻找,爱人仍不闻,

  把琴藏在心口中,

  找到爱人为他吹,

  他若今后见不到,我也从此不吹琴。

  现在仍旧找不到,想必爱人另有情人,

  但是他身边并无一文钱,此事又恐不可能。

  现在我丢了父母又找不到爱人,

  叫我向何处去?好不伤心。

  蜜蜂呀!请你把我的音乐和心情带给我的爱人吧;

  蜜蜂呀!请你把我给他作的纪念品带给我的爱人吧!

  坐在树下把头发理一理,

  发丝扰乱理不清,

  父亲心情真狠,

  为什么使我们俩离分,

  我的头发理不开呀,

  我们两个也不可分。

  歌曲变化很少,但伴奏起来却很好听,歌调也很优美。

  结婚时,男人先付三百卢比,然后再以富贫另加牛羊等。但三百芦比为必须之礼,如付不清,子孙都得担负这笔债。结婚时男家向女家迎亲,女家父母不出席,只请女伴陪至男家。男家大请客。新娘进门时须走地毯,地毯两旁铺上象草,沾以鸡血,如新娘的衣服扫着草上,则大不吉,今后也难讨得公婆丈夫的喜爱。行礼后,一对新人坐下同饮酒,一口对一口的交替,酒罢,新娘须到河中洗澡。

  山头女子在出嫁前,对于贞操并不注重,在出嫁后则非知检点不可。她们选择爱人的对象,是以杀人最多者为荣。男人杀人后,以人发结成刀缨,所以刀缨愈长的愈受女子爱恋;因此,没有杀过人的男子想要讨老婆,却大非易事。

  但是山头人对于女人,还有一些荒诞不经的话。据唱歌的那女人告诉我,女人能变老虎吃仇人。变虎时须一丝不挂的躺在床上,念咒后即可成虎。还原时一切衣服陈设和变时一样,不能有丝毫移动,否则不能还原,就要永远做老虎了。真虎与假虎的分别,是看足迹。真虎在地上印有四爪,因为有一个爪生得颇高,不能着地;假老虎则五个爪一齐着地,即都可印出。据她说,变虎只有女人能变,男人是变不成的,现在野人山中还有假老虎出没。

  他们对死葬尤其重视。人死后鸣锣放枪通知,有的地方是用火葬,有的是先将尸身洗涤,穿好尸衣,用特制的木床把尸体抬到森林中,用独木棺装起来。选定的树木在未砍倒以前,须以雏鸡致祭。丧家的屋前,常以竹子围成圈子,夜间请两个男子跳舞,继续举行几夜。第四日或第六日下葬时,先以熟鸡蛋两枚向墓地掷下,如着地还在一起,便为墓地,那个晚上仍举行大跳舞。下葬后巫师仍须念咒,并告知死者何处有危险,以便在鬼域安身。

  野人山范围颇广,故各地的土风也不尽同。他们是属于蒙古种,所以肤色和我们几乎一样。某次有几个美国人和中国人因所坐的飞机失事,降落伞落于野人山中。土人见到中国人,把他的肉皮扯了一扯,又把自己的肉皮扯了一扯,表示相同,对美国人则不住的摇头。

  关于他们的语言及其他一切,容研究后再报告。过去,专家们对于他们所作的分类则各不相同。英人戴维斯把他们列入藏缅语群,丁文江氏把他们列入缅人群,凌纯声氏把他们也列入藏缅类。据说,他们是孔明火烧藤甲兵后流入此地的。他们无文字,但他们发音的尾音往往多“哇”音。如父亲叫“依哇”,丈夫叫“街哇”,妻子叫“山腰山哇”。至于猫,他们的发音也和四川的发音一样,叫“妙”。但是狗的取音,却不按狗的叫声。山头人是否滇西、缅北的许多少数民族之一种,是值得我们研究的。我的这番访问,不过是个人对于这种意图的一个开端而已。

责任编辑:李孟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