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|胡海燕
酷暑时节,寻凉永州阳明山,伴着本地三两阿哥阿妹。
1
阿哥阿妹脸色红润,笑容满面,不卑不亢,落落大方,眉宇间颇有英武之气,又有坦荡之风。《论语》中云:“质胜文则野,文胜质则史。文质彬彬,然后君子。”阿哥阿妹质文相当,非野非史,脱自山野,远离市井。
阿哥身姿挺拔,步履矫健,一步跨越三个台阶。阿妹身轻如燕,脚踏高跟鞋,拾级而上,毫不费劲。一路谈笑风生,时不时哼唱几声。
不由感叹:“二十几岁就是好!”
阿哥笑曰:“早已三十大几,两个孩儿了。”
平日里见惯了“文胜质”之人,总是感觉到各种的虚,各种的结,乃至各种的空。今日顿觉眼前一亮,耳目一新。
“你们这么健康活力,是不是吃多了蛇?或者捕蛇练就的?”
“我们不会捕蛇,但确实吃了不少的蛇。”
“你们怕蛇吗?”
“看到蛇还是怕。”
关于蛇的话题由此开始。
2
阿哥阿妹的先辈世世代代永居永州山区,练就一身靠山吃山的绝妙功夫,捕蛇就是其中之一。
永州的蛇的确是多,品种各异,以眼镜蛇和五步蛇最毒,正如柳宗元《捕蛇者说》所讲的“异蛇”,“触草木尽死;以啮人,无御之者。”
阿哥阿妹回忆着遇到蛇的各种经历:
掀开被窝,翻起一条蛇。
拉开抽屉,里面蜷着一条蛇。
早起跳下床,一脚踩中软绵绵的一团,盘着一条蛇。
撑在老式木窗台寻物,跳下来又弹起,脚下卧着一条蛇。
坐在树下乘凉,抬头一看,树枝上匍匐着一条蛇。
溪涧中掬起一捧水解渴,摸着一条蛇。
晚上办公室值班,打开房门,门口立着一条蛇。
行走山路,左边一条蛇,吓得往右躲,右边还有一条蛇。
周末开车回乡下,路上总会压死蛇。
……
阿哥阿妹眉飞色舞,远道客人毛骨悚然。
顶着草帽,撑开阳伞;戴上眼镜,左看右瞧;捡了一根木棍,左敲右打;身上泛起层层鸡皮疙瘩。
阿哥阿妹笑着安慰:“现在蛇少多了,不要怕。而且,蛇有灵性,你不惹它,它不咬你。”
3
因为蛇多,当地的百姓自然学会了捕蛇之术,不见得个个身怀绝技,至少都能舞弄一二,这是生存的必须。
阿哥阿妹继续着身边人捕蛇的传奇:
一些青年后生,腰上系一个装面粉的布袋,手里握一个三角形叉子,见到蛇就猛地一戳,捏住蛇往布袋里一扔,继续下一个目标。
一个大叔,抓起一条活溜溜的蛇,用刀子“哗”的一声剁掉蛇的脑袋,顺着蛇的身子,从上到下把蛇皮一剐,再一刀剖开蛇肚子,去内脏,取蛇血、蛇胆泡入烈酒,一口喝下,虎虎生威。
一个邻居大婶,抓起蛇即被咬一口,不慌不忙,从容淡定,提着蛇身旋转,卷成一盘放入布袋。然后,用刀子切开伤口,挤出毒血,用水冲洗片刻,再去当地医院治疗。
……
阿哥阿妹闲侃着身边捕蛇者的神勇与威猛,绘声绘色,惟妙惟肖,语气中满是欣赏,满是自豪。
今时代,捕蛇似乎已成爱好,或者乐趣,或者商业利益,并非生存必须之道。
远古时期,先辈捕蛇,或为抵赋,或为果腹,或为防身,不是风情雅趣,实乃不得已而为之。一旦遭蛇咬,中蛇毒,轻者致病,重者丧命,尤其在千百年前的荒蛮之地,医术贫乏。《捕蛇者说》里蒋氏诉道:“吾祖死于是,吾父死于是,今吾嗣为之十二年,几死者数矣。”
而正是这片荒蛮之地,因为医术贫乏,因为蛇伤频频,因为死人过多,因为不得不与蛇共舞,因为还得继续捕蛇,历经千百年的苦难与哀伤,磨砺与奋斗,这片山水竟然发展出全国最有名的治蛇毒的中医药技术,成立了“湘南蛇伤救治基地”,引领全国中医毒蛇咬伤学术研究。
这是人与蛇的较量。
4
人与蛇,一场史诗般的千古纠缠,跨过洪荒,走向文明。
《山海经》记,女娲、伏羲人面蛇身,繁衍子孙,既成中华始祖。蛇崇拜复经多次磨合融汇,终成中华图腾――龙。
《史记》载,刘媪睡梦,蛟龙伏身,得以身孕,生下刘邦。刘邦属蛇,斩蛇起义,成就帝业。
《诗经》云,“维虺维蛇,女子之祥”。
《楚辞・天问》叹,“一蛇吞象,厥大何如”。
《白蛇传》里,人蛇之恋,千古绝唱,蛇妖白素贞,贤德与美貌的经典。
绘画和工艺品中,经常出现蛇的形象,人类早期岩画以及西汉帛画中,蛇神尊容赫然在目。
中华文化中无数带“蛇”字的成语、谚语、歇后语、俗语。
《圣经》中,蛇引诱亚当夏娃,偷吃禁果,开启智慧,始成人祖。
埃及法老,王冠上饰有眼镜蛇标志,象征王权。
印度创世神话,蛇的作用,非同凡响。
神圣的玛雅金字塔,周边浮雕镌刻着羽蛇神。
希腊妖女美杜莎,满头毒蛇。
……
无论东方或西方,人类文明发展史,蛇的地位独树一帜,究竟为何?
5
蛇是地球上很古老的物种,最早的化石距今1.3亿年,属侏罗纪时代。是蜥蜴的近亲,有近3000品种,分布在世界各地。栖息环境多种多样,或穴洞,或树上,或地面,或水中。
人类与蛇,相随相伴,相生相杀,相依相恋。
人类惧蛇。原始人刀耕火种,茹毛饮血,开启人类文明的征程。法国文豪雨果曾说:“自然是善良的慈母,同时也是冷酷的屠夫。”自然孕育滋养了人类,也无情地残害人类。蛇便是残害人类的杀手之一。有科学家考证,恐龙称霸地球的时候,蛇是次一级的掠食者;恐龙灭绝后,蛇一跃成为世界食物链的最顶端,它的体型和杀戮能力无可比拟。原始人可能就是远古大蛇的盘中之食,蛇对人类构成致命的危险,成为人类的恐惧之源,并且铭刻进了生物基因,代代遗传至后世。
人类崇蛇。蛇很能适应环境,随遇而安,延续上亿年而不灭绝;蛇繁殖能力超强,品种繁多,数量巨大;蛇伺机而动,捕捉食物快、猛、狠,有的体内藏有剧毒。蛇的顽强、凶悍、威猛,让人类敬畏并崇拜。
人类恋蛇。蛇身修长圆润,光滑顺溜,憩则蟠,动则顺,行则蜿蜒,风情万种。人类受启迪,把美丽的女人称为“美女蛇”。而且,蛇是人间美味,是治病良药,是皮具原料。人类只要一崛起,蛇就由杀手变成战利品,任人摆布。
人于蛇,惧其凶恶,崇其顽强,羡其繁衍,久而久之,心生敬畏,崇拜有加。
人与动物的共同本质:生存、繁衍。人与动物的最大不同:意识、社会。
人类之初,种族要生存、延续并发展,需要力量,需要繁衍,需要权威。人类在需求中寻觅,在寻觅中构建,在构建中主宰。
于是,蛇走进了人类的精神系统、文化系统、价值系统,成为一个族群甚至整个种族的精神图腾。
龙,就是这么产生的。
6
高山有好水,名山有古寺。 阳明山山高水秀、林木茂密;万寿寺高耸入云、气宇轩昂。
据传,明嘉靖三十一年,秀峰禅师在此坐化成佛,时年39岁,“殁后其身不坏,肉体俨若金刚”。明世宗崇其号曰“七祖”,改寺名为“万寿寺”,并亲赐“名山千古仰,活佛万家朝”楹联。自此,八方来客络绎不绝,善男信女接踵而至,香火鼎盛数百年不衰。寺内有古井,久雨不溢,久旱不干,清澈甘甜,誉称“阳明圣泉”。
阿哥阿妹娴熟地引领远道客人上香、叩拜、祈祷。主客畅饮“阳明圣泉”,还用桶装满载而归。
阿哥阿妹说,万寿寺求子最灵验。
望着“万寿寺”的牌匾,听着“万家朝”的盛况,想起了人与蛇。
求寿,求子,不正是人蛇纠缠战斗数千万年的初心和本质吗?
阳明山下,星罗棋布的村庄,车水马龙的城镇,生生不息的子嗣,连绵不断的种族,无不彰显人蛇大战的历程、结局与道法。
“阿哥阿妹想去外面的大城市发展吗?”
“想把孩子送去大城市受教育,或者家人生病医疗,除此,别无想法。”
“最留恋家乡的什么?”
“水,湘江之源。”
“最自豪家乡的什么?”
“捕蛇。”
“哈哈哈”
异口同声,一阵大笑。
岁月流转,沧海桑田。捕蛇人的后代不再“号呼而转徙,饥渴而顿踣”,而是安居乐业、怡然自得。蛇与捕蛇,不再是生命之惨淡,人生之悲凄。捕蛇也好,保护蛇也好,都是人类在主宰,这才是人类文明的本质使然。
如果柳宗元活到今天,重写《捕蛇者说》,应该不是一篇苦难叙事,而是一首炫酷摇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