淑，穿起早就准备好的红色旗袍，为女儿送上吉祥和祝福。尽管，今天之前，今天之后，这件旗袍都只会搁置箱底。但今天一定得穿，为女儿，也为自己。
（一）
淑，整个的青春似乎只做了一件事：高考。高考于淑，是噩梦还是美好，如何掂量，唯有淑自己明白。
淑，出生于一个有些偏僻的乡村，家里兄妹四人，父母均是朴实农民。乡间有人读书，有人考上了大学；也有人不读书，很早就谈婚论嫁，生儿育女。淑毫不犹豫选择了奋进、拼搏，她要参加高考，改变命运 ，跳出农门。
淑，很努力地读书，从小学到高中，不知赤脚走过多长的山路；不知吃过多少公斤的咸菜；不知伴着昏黄的灯光熬过多少个黑夜；不知对着考卷的错题流过多少的泪水。她的心中有一股力量，指向非常明确：高考。似乎那是一盏指明灯，又是一道门槛。只要跟着那盏灯，只要过了那道槛，未来的世界，很亮很美，一定是很亮很美。
淑，怀着美好的憧憬，迎来十八岁的悸动，坐进了高考考场。
命运并没有因为花季少女心怀美好，就赐予她美好，她像许多的伙伴一样，落榜了。
淑，痛哭一场，摊开书本，重新再来，非常坚定。因为，心有意向。而他，考上了大学。
淑，目光如炬，激情似火；只许成功，不得失败。淑，忘记了世界，分不清昼夜，三百六十五个日夜，仿佛只是一瞬。因为，没有犹豫，没有退缩，高度专注，一往直前。
然而，命运又调戏了淑一把，再次高考，再次失利。
淑，哭得天翻地覆，关起门来，三天四夜。父母兄妹纷纷劝说，认命吧，找个人家，结婚生子吧。或者，出去打工赚钱，毕竟家里还是很穷。
淑，打开门来，冷眼冷言，还要再来。父母流泪，兄妹侧目，亲朋议论，邻人讪笑。
淑，第二次复读，继续没日没夜。可是，心总有点游离，有些惆怅，有些害怕，有些内疚，有些不甘，这是以往没有的。
淑，醉心于他曾投射过来的火热的目光，自己只有高考点中，故事才可能继续。淑，害怕父母躲闪的眼泪，自己的一意孤行，带给父母的除了悲伤就是贫穷。淑，也愧疚于兄妹，几个人打工供自己读书，是不是太自私了点。
可是，淑又何曾不想，努力高中，圆满自己，幸福家庭，帮衬兄妹？可是，除了读书高考，淑找不到别的路径，看不到别的希望。
这一年，淑的心灵受尽折磨，希望时间快一点，高考早点结束，早见分晓，早做决定。如果万一，那就早点死心。同时，又希望日子慢一点，高考晚点开始，晚点出结果，尤其是不好的结果。毕竟，海市蜃楼还是一个希望，而如果是绝望，自己都不敢往下想了。
淑，就这样忐忑不安地第三次坐进了高考考场。汗涔涔，汗涔涔……意料之中，意料之外，汗水又一次化作泪水。
淑的眼泪，家里人都没看见过一滴。
淑，收好书包，田间地头，挥汗如雨。汗中是否夹杂着泪，淑自己都不知道。锄头挖土有多深，心的伤疤有多厚；杂草稗子扔多远，梦想希望抛多空；白天干活有多累，夜晚思念有多苦。
淑，似乎放弃了高考的念想，所有人都这么认为，估计她自己也是这样认为。
秋去春来，又是一年高考季。吓人一跳，淑，没去复读，却报名高考。最后两个月，又坐进了模考复习教室。然后，高考；然后，失利。
淑，就像一架机器，秋天苦干农活，春天高考报名，夏天参加高考。
秋天苦干农活，春天高考报名，夏天参加高考。淑，就像一架机器。
淑，从八十年代考到了九十年代，从花样少女考到了花信年华。
乡间都知道这么一个女子，说媒的逐渐都不登门了，父母兄妹也都不怎么说话了。
终于，终于，那个酷暑的午后，淑从县教育局的录取榜单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。泪飞顿作倾盆雨，泪水模糊了视线，视线模糊了榜单，榜单模糊了名字。
淑，一遍一遍地确认，一笔一划地确认，自己确认，还请旁人确认。确定无疑了，是自己，自己终于高考点中了。
淑，想起记忆中那束火热的目光，想起父母兄妹那忧愁的眉头。她买了一个西瓜，抱着回家去。
田间地头，烈日当空。老父亲正在耕作，苍老的身形淹没在稻草丛中。
“我考上了大学，爸爸。”淑哽咽着。
父亲没吱声，似乎没听见，也没听懂。
“爸爸，我今年考上了大学。”
父亲缓缓抬头，眼神里没有内容：“你拿证据来。”
多少年后，一提到与父亲的对话，淑就会泪花闪烁，她永远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场景，那段对话，那段等得太久太久的场景和对话。
（二）
淑，终于走进了大学。父亲挑着一对箩筐，担着被子和箱子，把淑送进了大学。
淑，还未进校，已经在老师学生中颇有名气，因为高考年龄，可见高考经历，确成高考励志。
那样一个时代，穿皮鞋还是穿草鞋，人之上还是人之下，高考是分拣器，高考是分水岭。于多少人，高考是欣喜若狂；又于多少人，高考是黑色忧郁。有人豪情万丈，壮志凌云；有人悲壮谢幕，一蹶不振；有人比翼齐飞，并驾齐驱；有人易水作别，马鸣风萧。
淑，并不知晓别人眼里的自己，身边的同学都是小弟弟小妹妹。但淑的眼里，天很蓝，风很轻，花很香。
淑，摊开信纸，曾经那束火热的目光，唤起丝丝心悸，一一铺展在看似平淡的字里行间，正如窗外斜阳西照，霞光缕缕。
然而，许久以后，淑收到的却是一个平淡乏味的招呼：哦，考上了大学，很好。
淑，怀着不甘和失落，其实还有一分没有绝望的憧憬，去了他工作的地方。呈现在眼前的，是一抹的世故与颓废，没有男儿的壮志与雄心。若干年的岁月，淑在逆境中呛水拼搏，练就铮铮铁骨；而他，天之骄子，顺风顺水，却是暮气沉沉。故人相见，以为是梦中的亲近与柔情，没想到是现实的陌生与疏远。一人是情深一往，人瘦花黄；一人是惊鸿一瞥，一别两宽。
淑，拖着沉重的双腿，作别了过去，回归了大学。只有这所大学，她为之奋斗几十载的大学，才是她能够抓住的现实。
曾听过， 时间是遗忘器，时间是愈疗机。那就，交给时间。至于时间要多长，不知道，谁也不知道，淑更不知道。
淑，想起那个穷乡僻壤的村庄，想起身形日渐佝偻的父母，想起各自成家的兄妹，想起早已拖儿带女的旧时同学。
淑，眼角没有一滴眼泪，嘴角却是挤出一抹笑容，喉咙深处又咸又涩。
身边的小弟弟小妹妹同学，风华正茂，踌躇满志。淑，忽然很感恩这些小弟弟小妹妹，青春是可以感染的，美好是可以传递的。
淑，心中有暖流涌动，弥漫全身，温暖发肤。照照镜子，她发现自己其实也还美。
淑，跟着小弟弟小妹妹同学一起学习玩乐；看着小弟弟小妹妹同学为爱痴狂，分分合合；学习之余努力做家教补贴家用；努力学习化妆、跳交谊舞……
淑，让自己很忙碌很忙碌，没有闲空，自然少了闲愁。
四年大学生活，其实就是一刹。那些年的高考，不也就是一刹么？
只是，每年大雁北归、春燕呢喃的时节，淑会忍不住跌入沉思，因为那是高考报名的季节，内心多少的纠结与挣扎都曾掩盖在那张报名表里。
（三）
淑，大学毕业后去了一座小城，在一家事业单位工作，有了一个铁饭碗。儿时的梦想终于实现，几十载的奋斗总算圆满，曾经梦魇般的高考其实真的美好。
淑，已是而立之年，在职场却是一枚新手。淑的人生经历就是两个点，简简单单小村庄，方方正正象牙塔。农村家庭的出身，寒门学子的煎熬，数次高考的摔打，锻造了她执着、坚韧、认真的品格，也养成了她单纯、直率、尖锐的个性。社会是个大舞台，芸芸众生，形形色色，川流不息，你方唱罢我登场。《水浒传》里的李鬼、《红楼梦》里的王熙凤、《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》里的裁缝老婆，都曾穿越到淑的工作生活中，给淑很强的窒息感。
淑，李鬼搞鬼，裁缝老婆饶舌，王熙凤打压。
淑，没有爱，也没有被爱，年龄大了，各种传言都有。
淑，工资不低，却也不高，养活自己还行，帮助家人不够。
……
社会，又是一场高考，没有模考的高考，没有标准答案的高考。
淑，真切地体会到个体的孤独，现实的无奈，理想的幻灭。她似乎理解了他”的世故与颓废，甚至质疑自己数载高考追求的理想与信念。
然而，淑毕竟是淑。
淑，历次高考的滚爬摸打，绝不是只在考场内做了几张试卷，得到几个没有上线的分数。高考磨练了她坚定的意志和极强的反思能力，没有这两点，她早已垮掉，早已放弃。那么，她肯定早为人妇，拖儿带女，生活的大概率，不会很好，时代的大机遇，也不会太差。命运由偶然性摆布，既然标准不高，生活总会继续。
今天的淑，既然拥有天之骄子的身份，那一定有着匹配的头脑。一段时间的蛰伏与反思后，淑递交了高考答卷。
淑，逐渐懂得平庸与平凡、执着与执念、智商与智慧的哲理与思辨。
淑明白，知人者智，自知者明。求学路上一路跌撞，心的强大不能遮挡心的阴影，身的拼打不能避免身的疲损。考量社会，剖析自身，权衡利益，淑为自己设定了比较靠谱的人生目标。她安身一座小城，竞争不大，消费不高，清新洁净，颇具特色；她选择一份工作，旱涝保收，民生重地，专注业务，不易淘汰；她嫁了一个男人，不问过往，只重今日，既不放任，也不牵绊。她绝不好高骛远，见异思迁，这或许是数次高考给她的经验启示。
淑明白，对付对手最节约的办法，是捡起扔过来的石头垫高自己。头上无伞，唯有快跑。她坚持不懈学习提升，取得硕士学位；兢兢业业钻研业务，成为专业骨干；稳扎深耕本职工作，获得同行一致交赞。她用真才实学揭露了李鬼，用忠诚担当征服了王熙凤，用善良坦荡击退了裁缝老婆。日久不一定生情，但日久一定见功夫。时间是个好帮手，但使用时间一定要化零为整，而不能化整为零，这是她的解读。
淑明白，悲观看世界，千奇百怪；乐观看世界，千姿百态。一旦落入生活的低谷，一定得笑，而不是哭。这些年，母亲病逝，兄长车祸，丈夫生病，后辈成长，她里里外外，焦头烂额。但是，她深深懂得：吃过苦，方知甜；风雨后，见彩虹；跤摔多了，自成摔跤手。
淑，是平凡的，但知晓的人都说她不是平庸的。原以为，伟大是千辛万苦缔造的；哪晓得，平凡也是千辛万苦铸就的。
日子一天天过，岁月一年年长。
过往的人，过往的事，愈来愈远，愈来愈淡。
淑，白天从不回忆。晚上偶尔做梦，高考场上，汗涔涔，汗涔涔；还有一束火热的目光……
从小到大，她从未对女儿说起高考那些事。
今天，女儿要参加高考。淑，穿起红色旗袍，灿烂若霞。女儿的脸蛋，阳光明媚，活力闪闪。
